翁也笑:“山中七日,世上千年。老东西,我才要问你,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,卒年不过二十,剑之一道还未走通就折了命,如何让太衡得意啊?”
步入潮生楼,夏惜听见的就是“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”一语,她隐约看见两个老道合力向边上推出一掌,攒聚的精怪们皆被掌风荡出酒楼,她亦未能幸免,只是身后少了向来不离她左右的傅云章,而怀中多出了一只身轻体软的女鬼。
店家痛心断肠的叫唤飘摇不绝:“三位神仙、三位神仙!要打出去打!要打出去打——”
夏惜耳中则是另一道声音:“校世堂小友,内子恐需你代为照管片刻,之后当为你寻到令弟,以作谢仪。”
她如何琢磨不出其中威胁意味,却也只能揽过女鬼的肩,向旁撤去,回首相看时,她遥望见三道灰影接连飞出了潮生楼。
列海之滨舟楫繁盛如云,了尘负手而立,与两个老翁各据一帆,三人互不争先。
左一个老翁开口,是惯于挖苦的那道声音:“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别,再无缘相见。老朽还未恭喜小友坐关化神,如此境界,世无其二,实是仙门生辉。只是小友这十七年来,借我太清宫已逝门人的名头招摇于世,可让我们一通好找。念小友入了魔障,我与故友排布场面,说道了这些旧事,幸甚小友魔障已消,已知这些年来行差踏错……”
水天一色,映将过来,令他们三人的道袍都失了颜色。
话语甫一出口,也像会跌入碧海澜波,再无回音。
沈清极道:“是,从前没出言刺过前辈,是晚辈有错在先。”
自古闻说东南海外仙山广漫,有生死重关为界,飞鸟难渡,游鱼不溯。昔时云弋尊者闲游至此,入一重关,举尽所能航游万里,过万里而不可越、不可返,及至力竭身殒,回天乏术。后世宗派林立,术法精益,却难出其右,无有功成而返之辈,遂举定十年为期,择选门徒赴列海相试高低,共研破关机要,是为——剑道大会。
剑道之外,破重关,入海门。百十年来,却是破关无法,入海无门,正应了列海自古流传的一句:
生死重关界生死,别有天中别有无。
而今列海之上,万丈澜波乍起,顷刻间滔滔而下,现出三个对掌的灰袍人影。
掌风相峙,又起骇浪惊涛,风云因之而变色。几息后,另两个老道被推出百丈之远。
沈清极御剑悬停,淡笑道:“‘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别,再无缘相见’,今日倒教我找着时机和两位前辈切磋了。”
他以一对二,丝毫不落下风,又延引“前辈”的说辞,话本就含着讥讽了。
莫晚道现出法器御载气力难支的身体,暗暗心惊,紫府也直如列海般,是天翻地覆的光景。他是太清宫宫主素怀真人门下首徒,自幼入门修行,年过不惑已代领宫主之位,一生勤恳未有懈怠之刻,又与逍遥宗宗主李还梦联袂,如何制不住一个走火入魔的沈清极?
“人死不可复生,”莫晚道拄剑而立,语带肃然,不露半点惊愕,“小友,回头是岸。”
李还梦不与世事讲究,盘腿息养起功法:“老东西,你劝归劝,临行之前为何苦不说明沈小友修炼到如此境界?”
少顷只听得莫晚道一声气闷的叹息,别无话语。
输了比拼也未行将遁走,是他们心知肚明太衡道人的秉性,一并笃信了太衡道人弟子的品行,且不说沈清极入魔走火后不行祸端,单论道行,非是心性至笃,亦不足以走到如今的境界。
……虽则他心黑手狠,得饶人处尽不饶人。
沈清极不开口时确可当得起君子。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役,尤以剑阁双璧的声名最为远扬,师兄弟二人剑术卓群,又生得龙章凤姿的好模样,如何不教人称颂。
他等足半盏茶功夫,颇为玩味地问道:“敢问莫宫主可要再行比试?”
莫晚道未及提气,已听闻李还梦出言回答:“沈小友,今日大恩我李还梦此生必定报答。老莫为人呆板,只当人死不可复生,却不知大道万千,人各有际遇,还请你放过——”
“李还梦,休得胡……”
“莫晚道,莫宫主,损你几句你可着实找到北了,你是装眼瞎还是真眼拙,看不出我已将临界突破,正待闭关?”
修道者稳固本元步入修行后,一境一关,短则瞬息,长可抵数十年,越是行至后来者,所费越是长久。
李还梦困于消融之境十数年,堂堂一宗之主不惜囿居深山老林,以寒暑磋磨心性,受了沈清极一掌,竟有参破之势!
如此,便是莫晚道再自持师长身份,也立在了当场,一时瞠目结舌。
大道万千,却哪有挨了一掌就能突破的道理?
可他这老友不会作假,老友周身的气息运转也作不了假。莫晚道犹自惊疑,沈清极已啧声道:
“大恩不敢当,便由我替二老做个决断吧。”
言罢,万顷沧海起升沉,怒涛如雪,声震云霓,须臾间已换了天地。